苏联的解体,常被归咎于冷战对抗的外部压力,但其真正的病灶,是内部权力体制无法抑制的异化过程。这种异化并非一夜之间发生,而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自身权力结构一步步滑向与初衷背离的反面,最终由内而外地瓦解了苏联社会主义的根基。
新生的苏维埃政权诞生于战火、封锁与废墟之中,面临着帝国主义的武装干涉、白卫军的叛乱以及濒临崩溃的经济。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权力的高度集中不仅必要,甚至是一种生存策略。布尔什维克党(苏共)必须整合极其分散的工农力量,以对抗强大的国内外反革命势力。这种垄断性的权力集中,在短期内展现了惊人的动员能力:它快速掌控了社会生产资源和财富支配权,极大地推动了工业化的起步,并最终支撑了卫国战争的胜利。从历史特定阶段看,这种体制解放了被旧制度束缚的生产力,是符合革命生存与发展迫切需要的。它的雄心也在于超越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依赖企业家阶层和精密的官僚化市场体系来管理经济,核心是资本增值;苏联则试图建立一个更庞大、更细致、目标指向全民福祉的管理体系,实现对全社会生产的彻底掌控。
然而,正是这种在危机中形成的、被视为暂时手段的高度集中且固定化的权力结构,埋下了未来异化的种子。
权力本身具有天然的腐蚀性,其根源在于社会分工中管理职能的专业化——一部分人从生产者中分离出来,专职负责对社会资源的支配与管理。如果这些行使权力的人缺乏有效监督,则极易对经济运行秩序造成破坏。这种因权力失控而引发的破坏性,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表现为内在矛盾之一,掌握经济与政治权力的既得利益集团(如大型垄断资本及其政治代理人),往往会为维护自身特权地位而成为社会生产力发展的结构性障碍;而当类似的异化权力出现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时,同样会对社会主义事业造成严重损害。
这套旨在服务于全民的庞大管理体系的复杂程度远超资本主义,在运转中产生了难以监控的环节和巨大的信息不对称时,本应被制度约束的权力便开始“逃脱掌控”。更为关键的是,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确立,虽然消灭了资本家阶级,却未能自动消除权力向特权蜕变的趋势,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新的温床。因为国家(名义上代表全民)成为唯一的所有者和管理者,实际行使权力的却是一个庞大的官僚阶层。当他们能够强制性地、固定化地垄断权力和资源分配权时,便不自觉地为自己创造了特殊的地位和利益,而这份对物质资料的垄断管理权,则成为了支撑其特权膨胀的强大物质力量。
这种权力异化并固化的过程,如同一个自我强化的闭环,由几个相互渗透、互为因果的核心机制驱动:
首先,任命制成为权力传递的基石。这本是专制政权的古老工具,在苏联初期也曾快速组建起管理机构。但很快,其弊端显露无遗:官员的升降去留主要取决于上级意志而非人民授权或实际能力。这不仅导致官僚视权力为“上级恩赐”,滋生唯上是从、漠视民意的风气,更在系统内部催生了盘根错节的附庸关系网。高级官员为巩固地位,必然“任人唯亲”,排斥异己,形成封闭的既得利益集团。任命制也为“跑官要官”、“买官卖官”提供了制度空间。腐败的深层驱动力,则在于物质待遇的悬殊差异和分配过程的高度不透明,不同级别的官僚所掌握和可支配的物质资源天差地别,而这一切几乎不受有效监督。
任命制的不平等起点,必然导向等级制的全面制度化。苏联在砸碎了沙皇时代的旧等级枷锁后,令人遗憾地重建了一套更细致入微的新等级金字塔。不仅在党政系统内部将干部划分为多达二十余个等级,体现在工资、住房、配给、医疗等所有方面;在生产领域乃至信息获取权限上,都打上了森严的等级烙印,如工人内部的八级工资制和文件密级、阅读资格等规范上。等级与物质利益紧密捆绑,彻底异化了人的价值观:追求更高等级以获得更多物质享受,取代了建设新社会的共同理想。整个社会陷入“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内卷和内耗。在等级森严的体制中,领导者的核心能力不再是创造力或革命精神,而是如何准确无误地“传达复述”上级指令,同时压制下级的任何“新想法”。官员们因害怕风险危及自身等级地位,本能地回避变革、抵制创新、维护教条,最终导致社会活力和创造力的窒息。这无疑是对马克思主义追求消除阶级压迫、实现人的自由解放目标的根本性背离。
在任命制保障了“谁掌权”、等级制明确了“谁得利”之后,各级国家机关便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治化。它们逐渐脱离了人民群众的监督,如同一个个“水泼不进,风吹不进”的独立王国。官僚们可以根据自身利益和意志肆意发号施令,而人民则变得“无法、无权、无力”对其进行有效制约。这实质上剥夺了人民的主权,对批评者进行打击报复成为常态。更为深刻的是,这造成了一种新型的“分离”——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剖析资本主义时指出其核心是劳动者与劳动实现条件(生产资料)所有权的分离;在苏联,这种分离以一种变异的形式重现:人民被强行割裂于自身劳动成果和与之息息相关的现实权益之外。无论是劳动条件的改善、住房的分配、社会保障的落实还是社区的治安管理,人民都无权过问。失去了紧箍咒的官僚集团,得以肆无忌惮地鲸吞蚕食社会公共资源,将全民财富转化为集团私利。
为了维系这套任命制、等级制和机关自治化的权力体系,官僚的神化成为必须的意识形态粘合剂。系统性地禁止对官员的任何质疑、意见和不满,将他们塑造成永不犯错、智慧超凡的绝对权威。在他们面前,民众只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违逆者将面临从失去工作自由到肉体消灭的严厉惩罚。然而,这种神化无异于作茧自缚:被捧上神坛的官僚,同时也被剥夺了作为普通人应有的认知局限和纠错能力。他们在阿谀奉承的包围中,听不到真实的声音,看不到体制的沉疴,只能在脱离现实和民众需求的真空中做出决策(如勃列日涅夫时代著名的“停滞”)。最终,这种脱离实际的指挥棒,导致了社会生产的全面异向——经济结构日益畸形、生产效率持续低下、人民生活必需品长期短缺,整个社会运行变得愈发失控和不可预测。
至此,通过任命制、等级制、机关自治化和官僚神化这四位一体的自我强化机制,权力完成了向少数特权阶层的强制性、固定化垄断。这套彻底异化的上层建筑,从根本上与社会主义公有制的经济基础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它非但不能维护和促进公有制的健康发展,反而对其产生了毁灭性的反作用:官僚特权阶层利用其垄断地位,实质上将全民所有制资产视为私产进行瓜分、挥霍(催生了勃列日涅夫后期的“影子经济”和戈尔巴乔夫时代的寡头化雏形),彻底掏空并改变了公有制经济的社会主义性质。革命最初追求的社会公正、人民民主、共同富裕等崇高理想,在严酷的现实面前逐渐黯淡、落空,最终被官僚特权阶层的既得利益所取代。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由此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半途而废的历史悲剧。
苏联的兴衰,如同一面沉重的镜子,映照出社会主义事业中一个永恒的核心命题:革命胜利、政权建立仅仅是漫长征程的起点。如何防止在“代表人民”的名义下,权力本身异化为压迫人民的新工具?如何确保权力始终源于人民、属于人民、服务于人民?关键在于能否建立起真正有效、贯穿始终的权力制约和监督机制,使上层建筑的结构与运作能够动态适应并切实促进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巩固与发展。对这一命题的忽视或解答不力,无论多么崇高的革命理想和强大的初始动员能力,都可能在权力的自我腐蚀和内源性异化中走向崩塌。
苏联的教训,警钟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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